半世風流半世空,世間再無李叔同
文 | 群學君
歷史的時鍾,往前回撥四分之三個世紀。
公元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
雖然已經入秋,南國的暑氣尚未消褪。福建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里,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僧,身染沉屙,病臥床榻,卻依舊誦佛不止。晚上八點,人們再次去探望時,發現老人右肋而臥,神態安詳,早已停止了呼吸。
床邊的矮幾上,一張舊信紙的背面,留下他最後的遺墨:
悲欣交集
第二天一早,老人的至交夏丏尊,收到了一封信,正文只有三十二個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這是老人臨終前親自手書的“遺偈”,只是請人在他身後,填上了去世的日期。
幾天以後,夏丏尊聽一直守在隨侍老人左右的妙蓮法師說,去世前半個月,老人已自知行將不起,特意把他叫到身邊,殷殷叮囑了五件事,最後一件事是:
火化遺體之後,記得在骨灰罈的架子四隻腳下,各放一缽清水,以免路過的蟲蟻爬上燙死,殃及它無辜生命。
一百年來,沒有任何一次死亡,像這樣的慈悲入懷,莊嚴自在。
他就是弘一法師,出家前,他叫李叔同。
有人說,他是離我們這個時代最近的一個完人。
△弘一法師遺墨
在一百年來中國文化史上,曾經出現這樣一個李叔同,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文化奇蹟:
論音樂,他主編了中國第一本音樂期刊《音樂小雜誌》;在國內第一個使用五線譜作曲;在在國內第一個推廣西方“樂器之王”鋼琴。他是西方樂理傳入中國的第一人,也是“學堂樂歌”的最早推動者之一。
論繪畫,他堪稱中國油畫的鼻祖,是最早在中國介紹西洋畫知識的人,也是第一個聘用裸體模特教學的人。
他是中國現代版畫藝術的最早創作者和倡導者。
他廣泛引進西方的美術派別和藝術思潮,組織西洋畫研究會,他撰寫的《西洋美術史》、《歐洲文學之概觀》、《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皆創下同時期國人研究之第一。
論戲劇,他是中國話劇運動的先驅、中國話劇的奠基人,創辦了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
論書法,他的字猶如渾金璞玉,清涼超塵,精嚴淨妙,閑雅衝逸、富有樂感,樸拙中見風骨,以無態備萬態,堪稱中國曆代書法中的逸品。
論篆刻,他是西冷印社的元老;又曾親自發起成立了繼“西泠印社”之後的又一印學團體——樂石社,定期雅集,編印作品集和史料彙編,在近代篆刻史上領風氣之先。
論教育,他一生執教大江南北,作育英才無數。
論佛法,皈依佛門後,他一洗鉛華,潛心戒律,篤誌苦修,實踐躬行,成為近世佛教界倍受尊敬的律宗大師,被尊為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
△李叔同自畫像
禪宗大德虛雲和尚說:
弘一大師,未出家前,固世所稱為翩翩俗世佳公子者也;
及既受具,諸緣頓息,靈頂赤足,動止循律,以身作則,追導師之芳蹤,振墜緒於末造,影衾無愧,明德在躬,令聞四溢,海宇從風。
於是世之知大師者,無不知有戒法;敬大師者,無不知敬佛法。
荷擔如來家務,師非其人歟。
作家林語堂說:
李叔同是我們時代里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
他曾經屬於我們的時代,卻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冷峻如魯迅,從內山完造那裡“乞得”弘一法師手書一張,喜不自禁,在日記里寫下“樸拙圓滿,渾若天成。
得李師手書,幸甚!”
高傲如張愛玲,在弘一法師寺院轉圍牆外面,俯首低眉,說了一句“我是如此的謙卑”。
但最中肯的評價,卻來自他得他親炙的豐子愷,只有八個字:
他是一個像人的人。
△一個像人的人
李叔同第一次面對的死亡,就是他的父親——津門煌煌巨族“桐門李家”的當家人李筱樓溘然長逝。李筱樓以進士出身,官至吏部主事,後致仕經商,終成一方巨富。
李筱樓病重之時,自知不起,於是延請高僧,在臥室內朗誦《金剛經》,靜聆其音,而不許一人入內,唯有五歲的李叔同能入內探視,與父同聆佛音。
或許在那時,年幼的他,心間就已埋下向佛的心種。
父親身後備極哀榮——親自為祭儀“點主”的,是李鴻章!李家的聲望,在此時達到了巔峰。
但是,年僅五歲李叔同來說,這個時刻,卻很苦澀。
甚至直到十年以後,從他寫下的詩句中,依然可以隱約品味出當年內心的陰影:
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瓦上霜。
可或家或國,都由不得他去感悟人生的苦空,推著他,一步步進入早已註定的軌跡當中。
戊戌維新的失敗,讓世事無常的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李叔同那顆敏感的心上。
他傚法柳永,縱情聲色,逃避現實。
他家底殷實,出手闊綽,和很多的文人名妓都有往來。
在20歲的時候,他搬到許幻園家“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絝之風。
就是在這煙花柳巷,聲色犬馬的幾年,讓他對這些在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伶人戲子有了更深的瞭解,他知道他們精緻生活下的逢場作戲,見到過他們朝夕之間的絢爛與黯淡,也見過這其中的荒唐與苟且。
二十五歲時,母親溘然長逝,李叔同悲痛欲絕,一度將名字改為“李哀”,料理完母親的喪事,東渡日本留學前。
把救國希望和人生抱負寄託於海波之東的鄰邦。臨行填了一闋《金縷曲》,留別祖國:
被發佯狂走。
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
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
便惹得離人消瘦。
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
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
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
聽匣底蒼龍狂吼。
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國,忍孤負。
“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
聽匣底蒼龍狂吼”一句,迄今讀來,叫人驚心動魄。
△李叔同油畫
一到東瀛,李叔同便立即勇敢地剪去辮子,脫去長袍馬褂,換上嶄新的西裝,穿尖頭皮鞋,戴沒腳眼鏡。
革除舊我,勇猛精進。
在日本時,李叔同創辦了中國最早的音樂雜誌《音樂小雜誌》,其中一曲《我的國》,傳誦一時:
東海東,波濤萬丈紅。
朝日麗天,雲霞齊捧。五洲惟我中央中。
二十世紀誰稱雄,請看赫赫神明種。
我的國,我的國,
我的國萬歲!萬歲萬萬歲!
辛亥革命以後,他填了《滿江紅》一闋,依舊壯懷激烈:
皎皎崑崙,山頂月、有人長嘯。
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
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
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鹹陽道。
聶政死,屍骸暴。
盡大江東去,徐情還繞。
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
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回國後,李叔同已經到了三十左右的年紀,身上少年名士的氣息剔除將盡,倒是急切地想在教育上做些實際功夫。
他先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
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
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
既為老師,便不再穿漂亮的洋裝,而是換上了灰色粗布袍子、黑馬褂、布底鞋。
學生感覺他肅穆得近乎木訥,同事則回憶他作息嚴格,雖然體格清臒,但精神凝練,連走路的聲響都很堅實。
在眾多朋友和學生的回憶中,李叔同最鮮明的性格特點是認真之極。
豐子愷用“溫而厲”來形容這種感受。
“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門進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
”時間長了,所有的學生都會提前到齊,等上課鈴一響,李叔同對著學生們深鞠一躬,然後開始講課。
學生上課時看閑書,往地上吐痰,或者關門聲音太響,李叔同永遠都會在課後把人叫住,輕和而嚴肅地告訴學生下次不要這樣,然後輕鞠一躬,把人送出去。
在別的學校里,教英文、國文和算術的教師最有權威,而在兩級師範學校里,是李叔同這位音樂老師最有威望。
同事回憶,“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
對於文化和藝術,李叔同更是“做就要做到極致”:
主編中國第一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誌》;
首創中國報紙廣告畫;最早編著《西方美術史》;
最早創作和倡導中國現代木版畫藝術;
最早介紹西洋樂器……
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對極致的追求,才促成了李叔同對佛法的皈依。
△弘一法師與弟子豐子愷、劉質平
民國七年,公元一九一八年,看似波瀾不驚,卻又暗流湧動。
這年三月,段祺瑞再次成為國務總理。
到了五月,孫中山辭去大元帥職務,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也是在這一年,魯迅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國內首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似乎隱隱約約昭示了一年以後那個更加為世人關注的事件的潛流。
對於李叔同來說,這一年卻代表了另外一番轉折。
這年年初,他就寫信給學生劉質平說:因受馬一浮大士之熏染,學佛有悟,世味日淡,罪業至深,暑假後不再任事,秋初即入山習靜。
暑假里,他將書畫贈與學生,將金石作品與藏印贈西冷印社封存,將鋼琴等傢俱贈與日籍妻子。八月,大勢至菩薩誕辰,他身披海青,腳穿芒鞋,於杭州虎跑寺向了悟法師行剃度禮,賜法名演音,字弘一。
世間再無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一個半世風流、的翩翩佳公子、一個萬人景從的藝術大師,從此遁入空門,一轉身,留下的是半世虛空。
據說,學生曾經不解地問他:“老師出家何為?”
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剃度幾個星期後,與他有過刻骨愛戀的日籍夫人傷心欲絕地攜了幼子千里迢迢從上海趕到杭州靈隱寺,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勸說丈夫切莫棄她出家。
然而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妻子和孩子進,妻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閉的大門悲傷地責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後來的影視作品《一輪明月》,曾經淒婉地再現了這一幕: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妻子問:“叔同——”
李叔同:“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回答:“愛,就是慈悲。”
△豐子愷繪弘一法師像
皈依之後,弘一先修淨土宗,後修最重修持的律宗。
他不做住持,不開大座,謝絕一切名聞利養,以戒為師,粗茶淡飯。
那時,律宗已中斷700餘年。
為此,弘一法師不僅自己悉心研究貫通,而且為了弘揚律宗,不辭勞苦,到處奔波,一邊鑽研、編述、點校、禮誦,一邊講學,過起了孤雲野鶴般的行腳生涯。
他行遊各地,錫杖芒鞋,三衣一缽,有時自己還挑行李,完全是一個苦行頭陀。
他嚴守“過午不食”的戒條,以絕大之毅力,弘一法師最終重興律宗,被尊為第十一代律宗祖師。
對於法師的皈依,他的學生豐子愷曾經這樣解釋:
他怎麼由藝術昇華到宗教呢?
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
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
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
一是物質生活,
二是精神生活,
三是靈魂生活。
物質生活就是衣食。 ----(身)
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 ----(心)
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靈)
“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
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
這也是一種人生觀。
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
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裡頭。
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
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託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
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
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
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
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
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
這就是宗教徒。
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
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
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
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
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我對於弘一法師的由藝術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
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後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據說,法師遺體焚化時,眾人均看到窯內有多色猛烈火光在閃爍,後來,骸骨中檢出舍利子一千八百餘顆,舍利塊六百顆。
△弘一法師涅槃瑞相
從1918年皈依,到1942年圓寂。
二十四年間,弘一法師以書道廣結佛緣,度世化人。
其書風一改舊日面目,跳出以往各派碑帖遺風視野,變為平淡、恬靜、衝逸,刊落鋒穎,脫塵無火,自成“弘體”書派一脈。
除手書佛語箴言以結善緣,弘一大師還抄寫了大量佛經,皆以工整為形,清涼為本,道氣莊嚴。
1932年舊曆六月初五,是弘一法師父親李筱樓一百二十年誕辰。
這一年的六月,弘一大師駐錫慈溪龍山鎮伏龍寺,弟子劉質平適逢暑假息教,在寺中侍師左右。
弘一大師為紀念亡父誕辰,遂發心抄經,劉質平則日日晨起未明,研墨侍紙,報字在旁,助緣其成。
如此每日一葉,前後曆時一十六天,恭敬書就此《佛說阿彌陀經》。
這本手抄佛經共十六屏條,每幅五尺整張,每張六豎行,每豎行二十個字,堪稱法師一生中書寫最精妙、尺幅最大的一件抄經手稿真跡。
法師一生曾數次手抄《阿彌陀經》,若論緣分,則以這件墨寶的因緣最為殊勝。
△法師手書《佛說阿彌陀經》
抄寫完畢後,法師將此墨寶送贈劉質平,並言:“我自入山以來,承你供養,從不間斷。
我知你教書以來,沒有積蓄,這批字件,將來信佛居士們中,必有有緣人出資收藏,你可將此款作養老及子女留學費用。”
劉質平承此墨跡,奉若至寶,悉心保護珍藏,並屢以展覽,宣揚紀念,哪怕生活最窘迫的時候,也從未動過鬻出的念頭。
1978年,85歲的高齡的劉質平謝世,彌留之際囑咐子孫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務必將老師的手書珍品妥善保存,再窮也不可出售。
△劉質平與長子劉雪陽全家
2000年,平湖李叔同紀念館奠基,劉質平之子劉雪陽先生不求名聞利養,將其先父為之付出一生心血保存下來的159件弘一法師書法墨寶無償捐贈給平湖市人民政府,並由李叔同紀念館珍藏,其中就包括這件《佛說阿彌陀經》屏條,被視為紀念館鎮館之寶。
正因為劉雪陽先生令人欽服的義舉,世人才多了一個瞭解李叔同、走進李叔同,感受李叔同人格魅力的機會,其精神,如蓮花般生生不息,在塵世的淤泥裡綻放著聖潔的靈魂光輝,照耀千秋萬代。
△平湖李叔同紀念館
再後來,“讀庫”以平湖市李叔同紀念館珍藏的手跡原件為底本,精心刊印流布,以藝術之形式,書宗教之內容,於書法中融攝佛法,刊落鋒穎,脫塵無火,自成弘體書派一脈,成就無上清涼。
李叔同紀念館館長王維軍在為此次刊印撰寫的前言《以藝術之形,演釋教之音》中寫道:弘公曾言,若要紀念他,以刊印整理出版經籍為是,其他紀念之事皆可不做。此次刊印之事正契合弘公之意,大師曉知,當含笑稱是吧。
《佛說阿彌陀經》封面採用帶紋路的特種紙,綿軟有韌性,質感良好。
內文採用仿古輕型紙,全書一共四十七張筒子頁。筒頁線裝,可以輕鬆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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